深海的召唤:论黄康俊《深海船》的海洋书写 /韩存运_叙事_文学_文化

༺๑【小说评论✍】๑༻

深海的召唤

——论黄康俊《深海船》的海洋书写

□韩存运

在南海的潮汐褶皱里,黄康俊的《深海船》犹如一尾深潜的鮣鱼,以锋利的文学牙齿咬住中国海洋文学最隐秘的集体创伤。这部中篇小说以其独特的叙事视角与生命哲学,在蔚蓝色的文化版图上刻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文学坐标。它不仅完成了对岭南渔民精神谱系的考古式重构,更以“咸水叙事”的在地性突破了中国文学传统中“海洋失语”的困境,在与世界海洋文学的对话中,开辟出具有东方哲学特质的叙事新航路。

一、咸涩美学的构建者:作为生存论隐喻的海洋

(一)液态存在的双重辩证

黄康俊的海洋书写呈现出独特的“咸涩美学”特质。在《深海船》中,海洋不再是康拉德笔下人性试炼的抽象场域,亦非海明威式雄性征服的客体,而是凝结着渔民生死经验的具身化存在。作家通过“雷暴”意象的反复捶打,将海洋的双重性演绎得惊心动魄:既是养育万千渔民的液态子宫,又是吞噬生命的深渊巨口。这种辩证性在阿公的创伤记忆与黑鳝的征服欲望间形成张力,使得每个渔网结头都缠绕着生与死的哲学命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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咸水美学在此展现出独特的物质性维度。《深海船》中反复出现的盐渍伤口、燠烈日头下溜放着桐油味儿的船板、带着铁腥味儿的渔网,共同构成了感官化的海洋书写体系。当黑鳝用舌尖舔舐着满手凝结的鱼鳞盐晶时,这个动作既是生理性的味觉体验,更是对海洋暴力美学的精神认证。作家将渔民的生存经验转化为“咸涩”的审美符号,使得海洋不再是背景化的自然存在,而成为渗透在人物血肉中的生命基质。

(二)存在主义的生存仪式

黄康俊创造性地将渔民劳作转化为存在主义式的生存仪式。当年老阿公的织网梭子在浅滩划出规整的几何轨迹时,其本质是陆地文明对海洋暴力的驯化尝试;而少年黑鳝砍碎网线的暴力反抗,则是对海洋野性基因的重新激活。这种代际冲突暗合了福柯的“生存美学”理论——渔网作为规训工具与鱼刀象征的反叛意志,共同构成渔民对生存艺术的差异化实践。

相较于赫尔曼·麦尔维尔《白鲸》中人与海洋的对抗性关系,黄康俊的南海叙事更接近于梅洛-庞蒂的“肉身现象学”。渔人的身体记忆与海洋节律形成了共生性震颤,在晚辈阿弟深夜聆听潮汐的段落中尤为显著:“这让海佬听来像是母亲的亲切呼唤,或像是婴儿在梦中的甜甜呢喃,这是一个季节特有的让人感受一次就终身难忘的热带海的音律”。这种身体感知的互文性,超越了西方海洋文学常见的二元对立模式,展现出中国式“天人合一”的哲学底色。

(三)自然物象的哲学转喻

《深海船》中,渔网既是束缚渔民生存的规训工具(阿公用三股绞一股的技法编织秩序),又是通向自由生活的越界通道。其网格结构隐喻着生存筛选机制:网眼尺寸精确计算,既能漏过小鱼维系生态平衡,又确保捕获大鱼的生存需求,形成对海洋暴力的伦理驯化系统。

二、潮间带叙事:时空褶皱中的文化地理学

(一)移动的地理诗学

黄康俊在叙事结构上创造性地运用了“潮间带”时空观。通过阿公的退缩浅海与黑鳝的突围闯向深海,构建起代际间的价值碰撞场域。浅海湾澳与浩瀚深海的二元对立,既是地理空间的区隔,更是精神维度的分野。作家以蒙太奇手法将渔村日常与深海历险交织,让织网的梭子与船头的浪花形成复调叙事。这种时空折叠的技法,恰似潮汐进退的节奏,在平静与狂暴的转换中暗藏命运的伏笔。

(二)第三空间的现代性博弈

从文化地理学视角审视,“深海船”作为移动的地理符号,承载着岭南渔民的认知图绘(cognitive mapping)。当黑鳝的十一岁身体穿越25浬浅海湾的物理边界时,实质是在突破渔村社会的文化结界。作家通过 “三百五十元入股金”的细节,将现代资本逻辑注入传统渔村:纸质契约的理性文字与老渔民见惯的“咸水钱”旧制形成对抗,算盘珠与计算器的声响差异则具象化两种文明形态的听觉冲突,将渔村社会的资本化转型编码为现代性浪潮对传统“讨海”伦理的解构。这种叙事策略与爱德华·索亚的“第三空间”理论形成互文——深海船既是物质性的生产工具,又是象征性的文化飞地,在全球化浪潮中成为传统与现代的角力场。老渔民们计算鱼获时使用的平分“咸水钱”的旧制,与黑鳝理解的现代股份制经济,在深海船舱这个特殊空间中展开激烈对话,展现出海洋文明在现代化转型中的复杂面相。

(三)液态现代性的隐喻

鲍曼的“液态现代性”理论在黄康俊《深海船》中得到独特的文学转译和超越。渔船的每次出航都成为液态生存的微观实验:传统宗族关系的固态结构在摇晃的甲板上逐渐溶解,而新的契约关系尚未完全凝固。当黑鳝在风暴中紧攥舵把时,这个姿态既是肉体求生的本能反应,也是对文化身份流动性的文学隐喻。

三、海洋文明的基因图谱:从地方性知识到世界性寓言

(一)民俗志的诗学转化

黄康俊的海洋小说具有文化人类学的解剖深度。在“深海船”这个核心意象中,浓缩着岭南渔民的集体无意识:对“鱼虾路”海埗的生存依赖、对“深海得蛟龙”的精神崇拜、以及“大船尊严”的身份焦虑。黑鳝用鱼刀砍碎自己编织的鱼网网线以不满反抗,实则是对海洋文明基因更加丰沛的激活仪式。

作家通过渔汛期出海前“做顺风”、拜祭大海、供三牲礼品、烧鞭炮等仪式和海上渔民禁忌体系等民俗志书写,构建起完整的海洋信仰系统。这些看似迷信的民间实践,在黄康俊的《深海船》中被转化为诗性的存在哲学。比如“看水色”“观鱼群”的古老耕海技艺,不仅是辨识鱼群的经验传承,更发展出独特的认知美学:“老舵工的眼珠能吸尽海天的蓝,在瞳孔里养出会游动的银光”。

(二)东方神秘主义的现代诠释

黄康俊创作中展示的这种文化解码,在普世海洋文学谱系中独具东方特质。相较于加西亚·马尔克斯《百年孤独》中魔幻化的加勒比海,黄康俊的南海叙事始终保持着人类学田野调查般的实证精神;而与帕特里克·怀特《乘战车的人》中的宗教性海洋意象不同,《深海船》中的神秘主义始终根植于渔民的生存经验。

当黑鳝在月夜触摸深海船龙骨时,这个动作既是对父辈亡灵的精神招魂,也是对海洋文明基因链的重新接续。作家在此创造性地将岭南的“咸水歌”传统转化为叙事节奏,让渔民的劳动号子与海洋的韵律形成共振,构建出独特的声景人类学。

(三)基因图谱的文学显影

通过DNA式的叙事追踪,《深海船》揭示出海洋文明的遗传密码。阿公掌纹中交错的海沟、黑鳝脊椎弯曲的船型弧度,或像黑礁石般挺立的形象勾勒,这些身体特征成为文化基因的物质载体。当作家描写渔家少年“眼白泛着贝壳的光泽”时,这种身体书写已然超越个体特征,指向整个族群的海洋性存在本质。

四、存在困境的文学突围:作为哲学容器的南海

(一)海洋镜像中的存在之思

在存在主义维度上,黄康俊的《深海船》建构起独特的海洋诗学。海佬们周而复始的“闯深海”行为,本质上是人类存在困境的镜像投射。阿公的创伤记忆如同永不愈合的盐渍伤口,黑鳝的偏执突围则是对生存意义的暴力求证。作家让“深海船”成为漂浮的西西弗斯巨石,在每代海佬的推举中见证存在的荒诞与崇高。

(二)向死而生的海洋哲学

这种书写在与加缪《西西弗斯神话》的跨时空对话中,展现出中国作家对终极命题的哲学思考。当黑鳝在风暴中重复父亲当年的求生动作时,这个镜像场景超越了简单的命运轮回叙事,转而成为海德格尔“向死而生”命题的文学注脚。渔民群体对深海既恐惧又迷恋的集体心理,恰似克尔凯郭尔笔下的“恐惧与颤栗”,在极限境遇中迸发出存在的光辉。

(三)液态时间的叙事实验

作家在时间维度上展开大胆的文学实验。潮汐的周期性运动消解了线性时间的统治,创造出独特的“液态时间”概念。在阿公的记忆闪回中,五十年前的船难与当下的风暴交织重叠,形成时间的漩涡结构。这种叙事时序的液态化处理,使小说获得现象学意义上的时间深度。

结语:咸水写作的世界性意义

在全球化语境下,黄康俊的海洋书写构成了独特的文学锚地。他既未陷入后殖民书写的身份焦虑,也未滑向生态主义的道德说教,而是以渔网般致密的叙事,捕捞起被主流话语忽视的海洋中国。《深海船》中黑鳝的“十一岁突围”——打破历史上渔岛男性闯深海的年龄界限,恰似中国海洋文学冲破陆地叙事束缚的隐喻。

黄康俊海洋作品创作不仅填补了汉语写作的咸水空白,更以“地方性世界主义”的叙事策略,为世界海洋文学贡献了独特的岭南经验。当南海的浪花裹挟着渔网碎屑汇入人类共同的精神海洋时,我们得以看见:真正的文学永恒性,往往诞生于对地方经验最深邃的开掘之中。黄康俊的创作实践证明,唯有深深潜入地域文化的海沟,才能捕捞起具有人类普遍价值的文学珍珠。

(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文学评论家)

发布于:广东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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